本·伯南克对危机经济学的贡献与引发的争议
叶李伟
【摘 要】前美联储主席伯南克是世人公认的研究危机与应对危机的经济学家、专家。有别于他人从货币经济学或宏观经济学的角度对伯南克所做的学术评价,本文将从危机经济学的角度,基于伯南克个人的特殊经历,梳理、总结并评述伯南克对危机经济学所作的学术贡献以及自次贷危机以来所引发的理论争议,以期从另一个角度重新认识伯南克的学术思想及其对世界经济的影响。
【关键词】伯南克 危机经济学 贡献 争议
一、伯南克其人
出生于1953年的本·S·伯南克(Ben· Shalom· Bernanke)的人生早已被并仍将被不知多少人浓默重彩地书写。总体上,伯南克的人生以2002年与2014年为界,可以概括为三个阶段:2002年之前是历时25年、著书立说的学者生涯。以研究“大萧条”闻名于世的宏观经济学家、货币经济学家、新凯恩斯主义的领军人物之一,是世人对学者伯南克的一致印象;2002年—2014年2月1日是历任美联储理事、主席的政坛生涯。他坚持将学术信仰付诸实践,在争议与压力中主刀美国货币政策。他是第一位实施接近零基准利率的央行主席,用毕业所学与“富于创意的领导能力”,成功带领美国度过大萧条以来最恶劣的经济危机,因此荣登美国《时代》周刊2009年度人物,并被公认为“大萧条的权威专家”。在他即将卸任前,美国多项经济数据显示经济增长动力正在加强,就业市场趋于稳固,积极的货币政策推动美国复苏速度超过其他工业国家;2014年2月3日至今,伯南克卸甲挂印离开美联储,回归他熟悉的学界,加盟布鲁金斯学会,成为一名参与经济研究、重点关注经济复苏政策的访问学者,同时也是两家基金的顾问。他不断反思那场惊心动魂、旷日持久的危机与救治行动,继续著书立说,为2007-2009年间的美国经济大衰退及其后果做出最终的结论,为自己的施政行为及结果进行备注,继续以学者的身份为美联储与世界经济提供观点与政策参考。一路走来,辉煌的学术成就、行动的勇气与卓越的政绩,都是伯南克备受推崇的闪光点,但是光芒背后的阴影也不时地伴随着伯南克做出重要决策的每一步,即使在他卸任之后。
2015年,财经评论员Perter ( Schiff曾犀利地追问伯南克低利率与房地产泡沫的关系,2019年投资银行家Martin ( Hutchinson认为“前美联储主席伯南克的一系列‘非常规货币政策’对世界经济造成的伤害,比人类历史上其他任何行为都要大” 。2018年,常年老对手保罗( 克鲁格曼在《纽约时报》对本轮危机引发的大衰退提出自己的观点,并质疑伯南克,认为房地产泡沫破灭对总需求的影响是经济低迷的根源而非伯南克所说的金融恐慌,要求伯南克提供有关金融恐慌传动机制的证据。面对种种置疑与攻击,伯南克始终依据自己的学术信仰为自己危机期间的政策主张与经济观点据理力争。2013年与2015年,伯南克分别出版了《美联储与金融危机》、《行动的勇气:金融风暴及其余波回忆录》两本专著,从金融危机史的角度记录了近百年来美联储应对危机的政策反应,详细回顾了美联储应对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与大衰退的过程,汇集了他关于这些危机应对政策背后的经济思想与理念,梳理了他在专业背景下对金融政策和工具的思考与反思。2018年9月伯南克在“布鲁斯经济活动论文2018年秋季版”中连续发文反思金融危机与经济大衰退,并反驳保罗克鲁格曼的观点与质疑。面对2019年越来越浓重的世界经济再衰退的阴影,伯南克凭借自己的专业与经验继续在公众面前发表自己的观点。在美国经济协会(AEA)2020年年会上,伯南克对美联储抗击下一次衰退的能力发表了“相对乐观”的评估,并认为在政策利率受到下限限制的情况下,量化宽松和前瞻性指导等货币政策新工具可能会为应对未来的经济收缩提供足够的动力。2020年3月,面对美国越来越严重的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伯南克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指出此次疫情冲击引发的经济大萧条与以往不同,强调只有新冠疫情得到控制,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才能发挥作用,预测短期内经济会遭受重大打击,但紧跟着会出现强劲反弹。
纵观伯南克的学术与政治生涯,总是与经济危机如影随形。他毕生的学术成就与货币政策实践都是在为解释与应对“大危机”服务的,是世人眼中公认的研究大危机的经济学家与应对危机的专家。他与一般的经济学家不同,他有机会把自己的学术理想付诸实践,但同时也要面对来自现实残酷的考验与各方的置疑,检验毕生学术成果的科学性与局限性。因此,有别于他人从货币经济学或宏观经济学的角度对伯南克所做的学术贡献述评,本文将从危机经济学的角度,基于伯南克个人的特殊经历,梳理、总结并评述伯南克在危机经济学所作的学术贡献以及自次贷危机以来引发的理论争议,以期从另一个角度重新认识伯南克的学术思想及其对世界经济的影响。
二、伯南克对危机经济学的学术贡献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国内外一些学者开始把研究经济危机的经济科学称为危机经济学(Roubini与Mihm,2010;刘景林,2010;曾庆鹏,2013)。虽然“危机经济学(Crisis Economics)”一词出现得较迟,首次公开出现是在被全球金融家认为“准确预测了危机”的美国经济学家Roubini于2010年出版的《危机经济学》一书中,但是关于经济危机的研究早已伴随资本主义国家经济危机史流行了近200年,流派繁多,内容丰富,成果丰硕,形成两条既相互独立又相互影响的研究方向:一是对经济危机现象本身的研究,其范畴包括经济危机的产生、发展与变化规律,危机的本质、原因与根源,危机的预测、防范与应对等方面;二是在前者的基础上外延出对传统经济学的危机探讨,即在经济危机面前传统经济理论失灵的问题,如思想谬误、体系缺陷与方法批判等,可以说,每一次的经济危机都会给宏观经济理论与方法的发展创新带来转折点。因此,本文也将从这两个方面来评述伯南克对危机经济学的学术贡献。
(一)对经济危机理论的贡献
1、发现经济危机的非货币传导机制,给予“大萧条”新的解释
纵观经济危机史,1929~1933年“大萧条”是现代社会持续时间最长、影响最深远的一次经济危机,也是第一次由金融危机引发的波及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危机,它使古典经济学无摩擦与零交易费用的瓦尔拉斯世界在残酷的危机面前瞬间崩塌,直接引发了凯恩斯主义革命,也触发了各路经济学家们对经济危机前所未有的长盛不衰的思考与争论。
20世纪60、70年代,货币主义者、反货币主义者与折衷主义者对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传播机制的解释莫衷一是,其中最权威的讨论集中在货币因素及其作用,典型代表是货币主义的Friedman 与 Schwartz。“大萧条”初期银行危机与宏观经济衰退同时发生,金融体系和整体经济双双跌入谷底,进入了漫长的通缩时期。Friedman 与 Schwartz(1963)虽然最早将金融危机与宏观经济活动联系起来,强调银行危机对货币供应量的影响,认为银行危机除了通过财富效应,更主要的是通过货币供给量下降导致总体经济衰退,而货币收缩又是当局决策不当和银行体系不稳定导致的。但遗憾的是,他们并没有货币如何持续影响真实经济的理论,来解释这场货币的“长期非中性”现象,而且1929-1933年间货币供给量下降在数量上也不足以解释总产出的持续下降。于是,作为新凯恩斯主义者,伯南克决定从非货币渠道来研究大萧条期间金融危机(这里包含了银行危机与债务危机)是如何对整体经济活动产生重大影响,并扩大成持久的经济危机。
(1)非货币渠道一:金融恐慌——核心传导机制
1983年6月在《美国经济评论》上,伯南克发表了他的成名代表作《金融危机在大萧条传播过程中的非货币影响》,该文的基本结论是:“1930-1933年间金融危机除了通过货币供给应量渠道影响总体经济之外,它还大幅度降低了金融服务的质量,特别是信用中介或信用融通的质量,从而进一步加剧了总量经济的衰退。”他并不否认“大萧条”中货币因素的影响,也仍从1930年第一次银行危机现象出发,但是将研究的焦点从货币供给量转向信贷中介部门,揭示了金融市场的崩溃通过什么内在运作机制传导到实体经济,解释了“大萧条”不同寻常的深度与持久性。
该文建立在费雪的“债务-通缩”理论的基础上,引入了一个重要假设——“信用市场摩擦”,这里指信用市场信息不对称且银行存在信贷中介成本(Cost of Credit Intermediatiation, CCI)。伯南克首次提出了信贷中介成本这一概念来衡量金融摩擦的程度,并将其定义为“将资金从最终储蓄者或贷款人手中融通至良好的借款人手中所付出的成本,包括识别、监督、会计或审计成本和不良借款人所造成的期望损失”,令CCI最小化是银行努力的目标。伯南克运用大量的经验事实论证了金融危机导致银行恐慌,这使得在“债务-通缩”机制的作用下,银行系统的信贷中介作用收缩,由此提高CCI,而CCI的上升意味着银行会向借款人收取更高的利率水平,导致总需求降低,即引起总需求曲线向左下方移动,价格与产出均下降。为了验证这一假说,他以Baa级公司债券和美国政府债券的收益率之差作为CCI的替代度量,运用1919-1941年的月度数据,以两步回归法验证了相比于纯粹用货币变量来拟合产出的方程,加入金融危机代理变量后的方程对产出下降的解释能力大大提高了,从而证明金融危机的非货币影响也是大萧条的传播机制之一。对此,伯南克与James(1991)进一步用1930-1936年24个国家的面板数据,检验银行危机是否曾经加剧通货紧缩这一问题,实证结果显示银行恐慌对产出的影响是很大的,银行恐慌是通货紧缩影响实际产出的一个重要机制,并且美国的银行恐慌可能是1931-1932年全球通货紧缩与经济萧条的重要根源。
那么大萧条期间通货紧缩是通过什么渠道导致总需求下滑、经济萧条的呢?针对原有理论的不足,为了更好地解释通货紧缩对产出的影响,伯南克与James提出了一条新渠道——引致性金融危机。当发生未预期到的通货紧缩时,作为借款人的企业的债务负担会加重,金融头寸减少;而作为贷款人的银行其资产的名义价值会下降而负债的名义价值却没有下降,压缩了银行的资本头寸。企业为了保持金融头寸,不得减产裁员,这反过来破坏了借贷双方的代理关系,银行为减少资本头存的压力,选择收缩信贷,结果企业的财务状况更加恶化,不得不进一步减少投资和雇佣工人,甚至发生信用危机,而这又进一步使银行资产质量恶化,逐渐陷入恐慌,从而产生“债务型通货紧缩”的恶性循环,国内货币供给急剧地、非意愿意地下降,社会总需求不断下滑。简而言之,即金融市场崩溃,引发银行恐慌,信贷紧缩,企业获得贷款的成本增加,传导到实体经济,工业衰退,引起总需求持续下降,大萧条发生。
(2)非货币渠道二:国际金本位制——国际传导机制
受大萧条打击最大的是美国、德国等遭受银行危机的国家,但是一些没有经历银行危机的国家也照样受到大萧条的严重打击。于是1980年代一批学者将研究大萧条的目光从国内转向了国际,关注两次世界战之间的国际金本位制度的运行,通过多国经验比较来分析大萧条如何在全球传播。受此启发,伯南克从1990年代开始关注“大萧条”持续期引起全球通货紧缩与银行恐慌的国际传播渠道。伯南克与James发现金本位制的运行(核心就是固定汇率制)本身潜藏着通货紧缩倾向,当一国(例如美国)在危机发生的早期因种种因素导致货币收缩时,那么这场货币收缩就会通过金位制传导到全世界。然后他们用大量的经验事实与24个国家的样本数据证明越早放弃(或从未采用)金本位制的国家,就越早摆脱(或避免)通货紧缩的压力,从而得到一个结论:20世纪30年代早期的全球性通货紧缩是货币收缩通过国际金本位制传播的结果。
为了证明这一点,伯南克(1995)将金本位制下一国的货币存量M1的变化分解成五大根源,包括货币乘数(M1/BASE)、覆盖率的倒数(BASE/RES)、国际储备与黄金存量之比(RES/GOLD)、黄金数量QGOLD与价格PGOLD。利用M1=(M1/BASE)((BASE/RES)((RES/GOLD)(QGOLD (PGOLD这一简单的恒等式,可以发现货币的力量在大萧条的前期与后期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而且货币政策失误、银行危机与黄金分布不均等是造成全球性货币紧缩主要根源。在金本位制下,从大萧条开始到1930年间黄金大量流入美国等盈余国,即国际储备(RES)中黄金数量QGOLD增加,但是这并没有给美国带来更为宽松的货币供给,因为美联储为冲销黄金流入反而收紧货币,反而引起覆盖率的倒数(BASE/RES)持续下降,甚至抵消了当时还在上升货币乘数(M1/BASE),成为大萧条早期通货紧缩的主要原因。到了1931年,债务型通缩引致金融危机,进而引起银行恐慌,收缩信贷,货币乘数(M1/BASE)急剧下降。同时,由于担心储备货币贬值,许多央行还把外汇储备兑换成黄金,造成“黄金争夺战”,黄金日益分布不均,1931-1933年世界的国际储备与黄金存量之比(RES/GOLD)在加快下降。货币乘数的急剧下降与黄金的分布不均成为大萧条后期全球性通货紧缩的主要根源。在此期间,坚持维护金本位的国家忍受了巨大的通货紧缩压力,直至放弃金本位制,并采取扩张性的货币政策,才得以摆脱这一压力。因此,伯南克虽然强调货币因素是全球经济周期波动的重要原因,但是货币收缩的根源在于国际货币与金融制度的缺陷。大萧条期间的货币冲击主要是通过金本位制运行传递至全世界的。通过国际经验的比较研究发现货币收缩不是产出下滑的结果,是根源于不好的金融制度,而且货币收缩会影响实体经济,货币是非中性的。放弃金本位制,实施货币放松,是经济恢复的主导因素。
所以说,从某种程度来说,银行恐慌是对通货紧缩的某种内生反应,而金本位制引起的黄金争夺战不仅是全球通货紧缩的根源,还严重地限制了中央银行发挥最后贷款人的作用以消除恐慌的能力。伯南克利用金本位理论找到了大萧条的国际传播机制,及其对实际经济产生持续巨大的破坏力的“总需求之谜”,即货币收缩(很大程度上是未预期到的)抑制了总需求,而且货币收缩又被金本位制传递到全球,从而引起全球多个国家名义总需求的持续下降。然而,金本位理论无法解释大萧条期间的“总供给之谜”,于是伯南克把眼光放到劳动力市场,并且聚焦在凯恩斯经济学所认可的理由:名义工资黏性。
(3)非货币渠道三:名义工资黏性——供给层面的传导机制
1980年代伯南克通过考察二战前后包括大萧条期间劳动市场的周期性变化,发现了一个十分令人困惑的现象,即二战前包括大萧条期间,实际工资表现出来是反周期的,即当劳动力需求很低时,实际工资却在上升,而且即使在实际工资上升的情况下,通货紧缩仍能降低劳动供给,进而影响实际产出。面对这一怪象,伯南克(1986)基于名义工资相对价格波动较慢但非极慢的调整、厂商可以改变工人每周工作时间与雇佣工人数量等关键假设,构建了一个“初级”(制造业)部门的劳动供求局部均衡模型。该模型首先解释了实际工资的反周期性。大萧条期间,在行业需求下降时,当时的雇主倾向于缩短每周工作时间而不是解雇来减少劳动需求,但是在满足保留效用约束的前提下,雇主削减工作收入的空间会随着工作时间的缩短而越来越小,最终出现每小时实际工资可能上升的情况。因此,名义工资黏性与工作小时数缩减是导致大萧条期间实际工资反周期上升的重要原因。伯南克与Carey(1996)从国际比较的视角重新审视了关于名义工资黏性在大萧条时期对实际产出的作用的经验证据,进一步支持了前人所得到的这样一个实证结果,即产出与实际工资之间的反向相关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在总需求冲击时产出受名义工资不完全调整的影响;而且名义工资存在较大的黏性,是货币非中性的主要来源。至此,通过证明劳动力市场名义工资的黏性,说明大萧条期间经济本身是难以在短期内通过自发的调节机制实现复苏的。
综上所述,伯南克坚持以一个新凯恩斯主义者的立场,在信息不对称与信用市场摩擦的假设上创建了经济危机的非货币传导理论:
(1)以金融恐慌为核心的非货币传导机制是解释经济危机持久性与严重性的主要原因
大萧条虽始于货币,并终于货币,但是在整个通货紧缩过程中,起核心作用的内生因素是通货紧缩引致金融危机而产生的银行恐慌,它是让金融危机持续发酵最终让经济与金融付出惨痛代价的主要原因;而金本位制引起的黄金争夺战既是全球通货紧缩的制度根源,也是阻碍央行消除恐慌在全球范围传播的外生力量;名义工资粘性又使得劳动力市场无法自动实现均衡,经济在供给层面也难以实现自我调节。可见,以银行恐慌为核心的非货币传播机制是解释大萧条旷日持久的主要原因。这一思想对伯南克今后在美联储任职期间治理危机的行动决策有深远的且根深地固的影响。
(2)经济危机的非货币传导机制是一系列经济制度安排的结果
继续追究大萧条非货币传播机制更深层次的原因,不恰当的货币政策与金融制度安排都与此有关。伯南克与他的合作者们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各国发生银行危机的经验事实说明通货紧缩与金本位制只是银行恐慌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银行的组织结构、短期负债情况、金融制度改革、央行的干预行为等制度性因素与其他前提条件也共同决定了银行危机发生的可能性。而名义工资的不完全调整不仅与劳工制度有关,还要考虑政治因素。可见,在伯南克看来,像大萧条这样深刻的经济危机,其根源绝不是货币问题,而是一系列的经济制度安排共同作用的结果,这些经济制度安排甚至在金融危机爆发后通过影响信用成本与市场机会成为阻碍经济复苏的约束条件。
(3)终止银行恐慌与经济危机的关键是修复金融系统,必须采取必要的货币政策。
对于中央银行而言,相对其他经济制度,改善金融制度安排才是中央银行银行力所能及的领域。伯南克认为金融危机引发银行恐慌所带来的非货币影响的持久性,取决于金融系统向正常状态恢复的速度,金融系统恢复得越快,金融恐慌控制得越好,非货币影响的持久性也就越小。然而金融系统恢复本身很慢很难,而且如果没有政府大力干预与扶持,金融恢复会更加困难。因此,当危机与大衰退来临时,恰当的政府干预与货币政策调控是十分必要的。
(2)金融加速器理论与灵活的通货膨胀目标制:泡沫经济时代货币政策的选择
二战后,随着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发展,经济危机呈现出两种比较明显的变化:一是危机期间物价上涨,出现通货膨胀现象,而不是像二战前伴随经济危机的是通货紧缩;二是泡沫经济越来越频繁地出现,成为经济危机的前兆。20世纪80年代以来,以房地产与股票为主的资产价格的高涨与下跌似乎主导了宏观经济的周期性波动,泡沫经济不但与通货膨胀现象纠缠在一起,而且影响了一国乃至世界经济的兴衰。以资产价格剧烈波动为重要特征的金融不稳定性,成为货币政策面临的最大的挑战。那么货币政策要对资产价格波动作出反应吗,或者说能同时对物价与资产价格波动作出反应吗?稳定物价与稳定金融能否兼顾?为回答这个问题,伯南克提出了“金融加速器”理论,开拓了新的动态新凯恩斯模型——BGG模型,通过模拟各种外生冲击对宏观经济的影响及非对称效应,提出面对资产泡沫时货币政策的选择哲学。
伯南克与Gertler、Gilchrist(1996)在BG模型的基础上,正式将信用市场摩擦放大与扩展了初始冲击对宏观经济周期的作用称作“金融加速器”(financial accelerator)效应,提出并验证了金融加速器是“外部融资溢价”内生变化的结果。为了演绎并量化金融加速器影响经济周期的动态过程,1998年他们开创性地将金融市场摩擦引入基于动态随机一般均衡的宏观经济模型中,修正并发展了一个新的动态新凯恩斯模型,即BGG模型。首先,该模型在BG模型原有假设的基础上,整合了三个更贴近现实的新假设:引入了名义价格刚性与货币,考虑了投资决策的时间滞后性,以及借款企业具有不同的融资能力。其中,投资决策的时间滞后性源于伯南克的投资不可逆理论。投资的不可逆性是指某些资产一旦投资就很可能成为沉没成本,很难甚至无法回收变现的特性。投资的不可逆性使使投资者变得谨慎,宁愿花代价等待更多的新消息也不愿意轻易投资,除非延迟投资的成本超过等待信息的预期价值,才会进行投资,这种不确定性阻碍了当前的投资率。其政策含义是小幅度的信息变化比大幅度的利率变化更能引发剧烈的投资波动,而且坏消息对投资的负面影响会远超好消息对投资正面效应。这成为金融加速器机制特别是其非对称效应的重要理论根源。然后,他们进行模型参数取值与校准,用计算机模拟技术冲击、货币冲击、财政冲击、财富转移冲击等基本面因素的外生冲击下企业资产价格与财务状况的变化,进一步验证了金融加速器的存在性,它不仅放大了各种冲击所带来的经济周期振幅,还延长了经济周期持续的时间,解释了小冲击引发大波动的原因。同时也发现金融加速器在不同的经济周期、对不同规模的企业的作用是非对称的:它在经济扩张时期的作用远小于经济紧缩时的作用;货币政策冲击特别是货币紧缩对信用能力受限制的企业(如小公司)的投资影响更大,因为货币紧缩使其资产净值波动幅度比信用能力较强的企业(如大公司)更剧烈。
不过,BGG模型只考察了基本面因素推动的资产价格,因此金融加速器只放大了基本面的冲击。但是由于资产价格的波动不仅来自于基本面因素,也可能来自于非基本面因素,如金融自由改革、流动性泛滥、投资者非理性行为等,因此伯南克和Gerlter(2000)又进一步拓展了BGG模型,将外生的资产价格泡沫纳入BGG模型,考察非基本面因素如何推动资产价格进而影响真实经济,以及货币政策在面对资产价格动荡时该如何选择。在拓展的BGG模型中,他们以股票市场价格与股票基本价值的持续偏离来衡量股票价格泡沫,资产价格泡沫通过两个渠道影响真实经济:一是传统的财富支出效应(被认为相当微弱),二是资产负债表渠道(触发金融加速器)。模型证明了无论是由于基本面还是由于非基本面(实际上也很可能是两种因素同时作用)引起的资产价格波动主要是通过金融加速器机制来影响真实经济的,而且影响的幅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初始的金融条件,比如家庭、企业、金融机构初始的资产负债表或杠杆率水平。伯南克还进一步指出,初始的金融条件是否良好,又取决于是否存在一个能有效地避免借款人承担过高杠杆率的金融监管制度与财税政策。如果有,那么资产价格动荡对宏观经济影响是有限的并且是可控的,也就不足为惧。
但是,当真的面临资产价格剧烈动荡时,央行该作出怎样的政策应对呢?
他们设计了两种货币政策准则:一种是只针对通货膨胀的货币政策,一种是同时针对资产价格波动的货币政策。模型摸拟了基本面与非基本面同时推动资产价格的情形,如首先技术冲击推动股价上涨,然后市场反应过度造成价格泡沫,最后泡沫破灭。对比两种货币政策效果,只针对通胀预期的货币政策不仅能够自动适应生产力提高所带来的股价红利,还可以抵销掉纯粹投资性股价的波动,而同时针对资产价格的货币政策却暂时遏制了原本生产力上升所能带来的产出增长,使产出与通胀都发生更大幅度的波动。因此央行最佳的货币政策选择是严厉地(而不是温和地)针对通货膨胀预期并且忽视资产价格波动,这样不但可以使产出缺口与通胀的波动最低,而且可以全面降低泡沫破灭后市场恐慌的概率,有利于稳定通胀预期,稳定经济基本面。即使泡沫破灭引发金融市场动荡,使外部融资溢价大幅度上升,严厉的通货膨胀政策仍是最佳选择。模拟结果还显示如果私人部门保持较低的杠杆率与良好的现金流,可以显著降低经济周期动荡的幅度,而不过这需要金融监管与财税政策的配合。该研究最终证明了,试图稳定资产价格的货币政策是不可取的,因为现实中我们往往不知道资产价格波动到底是由于基本面还是非基本面,还是二者兼具,一味地维护资产价格稳定可能会白白浪费掉有利冲击如技术冲击带来的产出增长。而且,在没有通胀预期的情况下,如果央行为稳定金融强行戳破资产价格泡沫,反而会引发更大的金融恐慌。
由此,伯南克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货币政策主张:中央银行在实施短期的货币政策时,应该把物价稳定与金融稳定看作是相互补充、相互协调的目标,而灵活的通货膨胀基准目标制为中央银行同时实现物价稳定与金融稳定两大目标提供了一个统一而有效的货币政策准则。灵活的通货膨胀基准目标制是在一种介于“相机抉择”与“单一规则”之间的货币政策框架,它要求央行在保证货币政策的透明度与独立性的前提下,首先应当致力于维护既定的长期通货膨胀目标,然后在短期内享有一定的货币政策灵活度,追求其他的如稳定产出与就业等目标。例如,正常情况下中央银行应致力于长期的物价稳定,而不应该理会股票等资产价格的波动,但是一旦资产价格波动已对通胀或通缩产生明显的压力,改变了通胀预期,那么通货膨胀目标就会指引央行朝着稳定经济的方向调节利率,逆风而动稳定总需求——在资产价格上升时提高利率,在资产价格下跌时降低利率,消除通胀或通缩,在稳定总需求的同时也有利于稳定金融。因此,虽然灵活通货膨胀基准目标制不是伯南克开创的,但是他始终坚信灵活的通货膨胀基准目标制是最优的货币政策准则,因为它既能实现物价稳定的货币政策正常目标,又能防止和缓和金融危机的冲击,因此伯南克是该货币政策准则最忠实的倡导者与推广者。
至此,我们全面系统地梳理了伯南克源于“大萧条”建立起来的关于危机传导与危机应对的危机经济学理论体系,这个理论体系所呈现的世界是这样的:一切从资产价格泡沫破灭引发的金融危机开始,金融危机通过以金融恐慌为核心的非货币传播渠道引发经济深度衰退,并通过国际货币与金融体系向全世界传播。中央银行的当务之急是阻止因金融恐慌而导致信用中断,因为信用市场摩擦会提高整个社会的外部融资溢价,进而放大初始冲击对宏观经济的非线性影响,产生金融加速器效应。这时央行应该充当最后贷款人,向金融市场注入流动性,稳定金融。当面对严重的金融危机并产生通缩预期时,货币政策可以通过广义信用渠道影响家庭、企业、金融机构的资产负债表进而影响外部融资溢价,利用金融加速器效应放大传统的利率渠道效应。即使发生流动性陷阱的情况,还可以利用信用渠道弥补利率渠道的失灵,使货币政策继续发挥作用,刺激就业与产出,摆脱通缩陷阱,从而保证长期通胀目标的实现。不过,如果资产价格动荡并不足以影响长期通胀目标的稳定时,货币政策都无须理会,不要为稳定金融而产生不必要的损失。这就是伯南克所倡导的货币政策信用渠道非中性论与灵活的通货膨胀目标制政策准则。进一步地,伯南克将危机的发生与持续扩大问题都归因于背后的制度因素,即各种不恰当的货币与金融制度,同样货币政策的作用也同样受制于金融制度的约束,在初始金融条件欠佳、市场纪律不强、金融监管不力、央行政策独立性与透明度不高等背景下,货币政策对遏制资产价格泡沫与消除泡沫破灭后经济危机的作用力都是有限的。正是这些源于大萧条研究的危机经济思想及理论体系指导着次贷危机后伯南克的每个观点与行动,也是他采用非常规货币政策应对危机的重要理论依据。
(二)对宏观经济学危机的突破与贡献
每一次重大的经济危机都是对传统宏观经济理论一次挑战,也是重构或修正宏观经济学特别是经济周期研究框架的重要契机。自1825年英国开始出现周期性的普遍的生产过剩危机以来,马克思第一次将经济危机描述为资本主义制度特有的内生现象,不可能根本消除,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周期性爆发的相对生产过剩的危机,并将经济危机视为资本主义经济周期的一个阶段。1929~1933年发生世界性的 “大萧条”,凯恩斯发现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是市场失灵这一缺陷的内生结果,终结了自由放任主义,并主张以国家干预主义来熨平经济周期,从此经济危机在西方经济学语境中就从古典时代因外生冲击所导致的不可避免的的经济失衡现象,变成一种具有内生性、周期性且可以干预救治的宏观经济现象。20世纪80年代以来,经济危机现象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最为明显的特征是以金融危机为先导的经济危机更加频繁地周期性地发生,经济周期性波动越来越体现为以信贷为主的金融周期性波动,金融危机是金融周期走向极端的表现,往往成为一国甚至世界经济由繁荣转向深度衰退的转折点,例如过去40年,美国的经济波动基本上是由1980年代末的储贷危机与2007年的次贷危机所在的两个金融周期主导的。然而,虽然金融危机的严重性变得越来越明显,金融市场摩擦对经济周期的影响也越来越显著,但是在很长的时间里,绝大多数宏观经济学家与政策制定者们仍紧盯着消费与投资、物价与就业、GDP增长等经济总量指标,严重低估信贷周期、金融危机对实体经济的最终影响。
否定古典二分法,在信息不对称与现实市场不完美的微观基础上研究名义变量与真实变量之间的相互关系及传导机制,是新凯恩斯主义经济学的显著特征。伯南克坚守新凯恩斯主义的立场,率先打破金融市场完美假说,将包含不对称信息的金融合约引入宏观经济模型,论证并真实验证了信用危机或金融危机与实际经济结果之间的关系,超越了凯恩斯主义的研究范畴,也进一步完善了新凯恩斯主义的理论体系,弥补了传统货币理论的不足,为宏观经济学研究提供了新的底层逻辑与研究方法。
1、引入信用市场摩擦,修正经济周期理论的底层逻辑与标准模型
在伯南克之前,西方主流经济学在解释经济周期性波动时,都以新古典的完美金融市场假设为基础,这意味着在宏观经济世界,金融市场无关性定理(MM定理)成立,金融市场只是资金融通的中介,对宏观经济波动没有实际影响。然而,越来越多的证据发现大萧条期间金融危机与宏观经济波动关系密切,危机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产生前所未有的严重的长期的经济衰退,对这种“小事件、大波动”的宏观经济现象,盛极一时且应用广泛的凯恩斯主义的IS-LM模型与新古典的真实经济周期(RBC)理论,都难以给出有力的解释。可是,完美的金融市场需要具备以下条件:一是金融市场参与者具有对称的信息;二是金融资产或金融工具之间具有完全的替代性;三是金融市场是完备的,没有交易成本,价格可以自动出清。这三个条件缺一不可,然而现实世界,不完美往往是常态,如因信息不对称导致信用配给、金融资产的不可替代性、金融市场有缺陷等,都会使金融市场产生摩擦,从而使标准的总需求模型预测跟现实经验存在明显的不一致。
3、致力于交易成本的识别与量化研究,为直接解释现实世界提供有力的验证工具
三、2007年次贷危机爆发后伯南克的危机应对与引发的争议
(一)未能充分预测危机及其后果的原因:是美联储预测失误还是金融体系漏洞?
2006年美国次贷危机已初见端倪,但是监管机构还对宏观经济保持着乐观的情绪,直到2007年3月28日,伯南克在美国国会联合经济委员会作证时,还认为“迄今为止,房地产市场和一些制造业行业存在的问题似乎不会对经济的其他部门产生任何严重是的溢出效应”。虽然伯南克早在理论上洞见了信贷市场状况以及金融恐慌对实际经济活动的影响,但是在面对真实危机时伯南克领导的美联储却后适中后觉,没有从金融市场与金融机构的角度准确充分地预测次贷危机对宏观经济带来的冲击与破坏力,没有救助雷曼兄弟,诒误救援行动,最终引起广泛的金融恐慌与信贷萎缩,酝酿出如此严重的经济衰退,这是伯南克毕生的遗憾,也因此遭受各界指责。2018年,在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十周年之际,伯南克在布鲁金斯学会网站上发布视频,对本轮危机后知后觉这点抱以深刻的反思,承认当时美联储政策制定者犯了两个致命的预测错误:一是没有全面认识到这场危机对金融市场和金融机构的影响是如些广泛且有如此大的破坏力;二是低估了金融危机对更广泛的经济层面的影响及力度。究其原因,同年伯南克在布鲁斯金学会上发表论文《金融危机的真正影响》,认为未能预期到危机本身,是因为当前的金融监管体系和私营部门的风险管理技术没有跟上复杂多变且全球一体化的金融市场,政策决策者也没有充分认识或理解到在这样新的制度环境下金融恐慌可能产生的风险;对于未能充分预测危机的经济后果,则归因于没有可用的定量分析来准确量化危机对整体经济构成的严重风险,央行所使用的标准模型因缺失信贷市场因素而严重低估了危机的经济影响。他重申对于未能预测或防范危机的应对措施,应该是改进监管和风险管理系统,而不是深层次重建经济学。也就是说,一场大规模的、基本上没有预料到的金融危机的发生,应被理解为经济工程和经济管理的失败,而不是经济科学的失败。他再次强调主流宏观经济分析中纳入信贷因素的重要性,需要对基本宏观经济学的标准模型进行一些重大反思。
伯南克把危机预测错误归因于经济工程与经济管理失败,其意指金融制度缺陷,其实早在2013年在其专著《美联储与金融危机》一书中就已得到充分阐述。在该书中伯南克剖析了当年房价下跌最终演变成金融危机的制度性因素:一是金融体系存在漏洞,包括私人部门的高杠杆率、银行部门自身风险监管缺失且过度依赖短期流动性融资、金融风险过度集中、金融监管存在缺陷、政府支持型信贷企业的运营过度承担风险等;二是住房抵押贷款产品及相关的金融衍生品泛滥,这些衍生品在不同的金融机构之间交叉持有,且在不同的金融市场上流动,风险也随之在整个金融体系中扩散与蔓延。正是在这样的金融环境下,各类金融机构的资产负债表情况恶化,一端是低流动性资产而另一端是高流动性负债,当住房等基础资产价格出现爆跌时,信贷违约风险骤增,银行破产引发挤兑的金融恐慌不再只限于银行部门,而是扩大到整个金融市场,酝酿出2008~2009年这场典型的金融恐慌式危机。
伯南克在《金融危机的真正影响》一文中反思危机时再次强调金融恐慌的作用,并提供新证据,发现本轮大衰退异常严重的主要原因是融资和证券化市场的恐慌,这扰乱了信贷供给,并声称这一发现有助于证明政府为避免实体经济遭受更大的损害而所做的努力是合理的。但是这一观点引起了保罗·克鲁格曼否定与质疑,伯南克紧接着在布鲁金斯学会的微博上发文《楼市泡沫、信贷收缩与大衰退》来回应并巩固自己一以贯之的观点,坚定地认为经济大衰退的根源不是房地产泡沫破灭对总需求的影响,而是中断信用带来的金融恐慌。伯南克从两个角度来反驳保罗·克鲁格曼:
首先,从危机传导机制来看,虽然房地产泡沫破灭是经济衰退的重要原因,但是如果金融体系足够强大,能够吸收房地产的泡沫破灭而不至于陷入广泛的金融恐慌,也就不会收紧信贷供给,那么信贷敏感部门就不会为节约现金、削减成本而裁员,家庭部门也不会为减少开支而建立现金缓冲,进而不会因被迫去杠杆而增加预防性储蓄使IS曲线大幅度向下移,最终就有可能避免将经济拖入严重衰退的深渊;
其次,从经济数据的时间节点来看,美国房价从2006年开始已连续两年下跌,但商业投资、耐用品消费支出与贸易余额却是在房地产泡沫破灭后才开始下降,并且最严重的下滑均发生在2008年第四季度到2009年第一季度市场极度恐慌时期,失业率与实际GDP增速也是在这一时期迅速恶化,同时,对信贷极为依赖的住房投资本身也受到恐慌的影响,年增幅猛降30%以上。直到2009年第一季度后终结恐慌的政策开始施效,金融恐慌被遏制,这些重要的总需求指标的数据才得以逐渐改善。
因此,伯南克认为仅房地产泡沫破灭本身是无法造就2008〜2009年的全球经济衰退的深度与同步的,金融恐慌在经济收缩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恐慌比泡沫更可怕。
更令人担扰的现实是,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后,世界经济特别是发达经济体进入了长期衰退与低速增速的时代,这是各国财经领袖不得不接受的共识与预测。调低长期利率,成为世界各国适应长期经济增长率预测下降的重要手段。然而,从低利率政策的实际效果来看,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后全球低利率环境确实在一段时间里帮助遭受危机重创的主要国家提振了经济,但是2016年后,这些国家基本停止增长,且生产率增长十分疲软,小企业投资需求下降,经济复苏缓慢,缺乏后劲。究其原因,罗纳德·麦金农(2013)曾从需求层面描述了过低的短期与长期利率会扭曲金融体系,抑制投资与经济发展;普林斯顿大学和芝加哥大学的Liu、Mian与Sufi(2019)则从供给层面发现长期的超低利率会抑制生产率增长从而引起经济萎缩,利率和经济增长之间呈倒U型关系,即长期利率下降最初可能是由需求方面的疲软驱动的,但之后会通过增加市场集中度和降低生产率增长对供给产生收缩效应。这些事实与理论都说明长期低利率政策无论是人为结果还是自然趋势,都不具备持续促进经济增长的能力。这也意味着当前包括美联储在内的多国央行为抵御经济再次衰退而采取零下限利率或负利率、重启量化宽松等货币政策,总体收效是有限的,短期内可能有助于缓解企业与家庭部门资产负债表萎缩的压力,降低信用条件,稳定经济与就业,等待经济反弹。但是,如果全球经济失衡的状态没有得到解决,国际贸易保护主义愈演愈烈,国际货币金融体系仍以美元本位制为主,过度依靠流动性泛滥与长期低利率(或实际负利率)刺激经济,那么各国未来摆脱低投资与低产增量的难度仍将很大,国际贸易摩擦还会继续,过度刺激所产生的资产价格泡沫与危机也将会在全球范围再度掀起,为下一轮的金融与经济危机埋下隐患。
四、结束语
一切尚无定论,争议仍喧嚣尘上。面对置疑与批评,伯南克一如既往地用毕业所学与现实证据为自己辩护,并且将问题的原因引入更深层次的制度安排,正视市场的不完备,以宽阔深远的国际视阙去看待问题,了解真相。通过研究伯南克的危机经济理论,吸收其危机管理实践的经验教训,我们可以从中得到一些的启发:1、在经济高度金融化的时代,金融危机最初是金融部门资产负债表衰退引发的一种货币形态的危机,这种货币形态的危机如果不能及时控制,就会传染到企业、家庭甚至是政府等其他经济部门的资产负债状况,进而演变成实物形态的经济危机。因此,从广义上讲,金融危机本身也是经济危机的一部分。所以,当金融系统遭受重创时,央行首先应及时发挥最后贷款人的作用,采取积极的措施救助系统重要性的金融机构,注入流动性,抑制金融恐慌,尽快修复金融体系,阻断危机传播;2、当经济面临重大冲击或发生经济危机时,央行可以启动信用传导机制来弥补或拓展传统货币传导机制的失灵或不足,直达实体经济,切实降低企业与家庭的额外融资成本,注意去杠杆的力度,改善私人部门的信用条件。而且我们不能仅以社会信用规模来判断货币政策信用渠道的效果,更应关注信用条件改善与否,如企业与家庭部门外部融资的成本与门槛是否真的降低;3、要注意的是,无论何种货币政策渠道,都不应盲目地刺激经济、追求数量型的扩张为目的,也不能轻易地用财政赤字货币化来缓解财政压力,或过早地使用非常规的货币政策大水漫灌式地满足社会信贷需求,使货币泛滥,从而增大整个社会的通胀压力,这都有可能违背稳定物价或稳定金融的最终目标;4、最重要的是,应观测与维护好初始金融条件。一方面,应不断地完善金融与经济制度,例如在鼓励金融创新的同时加强金融监管的效力,提高货币政策的透明度与动态一致性并做好预期管理,继续深化金融市场化改革减少金融市场摩擦,提高金融服务实体的能力等等,使系统性金融风险更多的是因外生冲击而被动生成,而不是源于金融与经济体系的缺陷自动内生而成;另一方面,在金融制度与金融市场完善之前,应充分意识到金融市场摩擦程度及其对宏观经济的影响,审慎对待金融创新,合理利用信贷、债券、股票、房地产等泛金融市场的投融资功能,控制好社会各部门的资产负债表情况,以最大限度地降低外生冲击所带来的金融加速器效应。宏观金融与经济政策之间也应相互协调,在经济稳定与金融稳定之间找到平衡点,避免为刺激经济而再次催生资产泡沫,抬高通胀预期,为新一轮的金融动荡与经济衰退埋下隐患;5、在经贸全球化、一体化的开放环境下,经济危机的传染性与破坏性越来越大,如2007年次贷危机以及由此带来的全球的金融与经济危机,还有像新冠肺炎疫情这种外生冲击所引发的经济大衰退,这意味着国际政治、经贸关系会变得更加复杂矛盾。避免世界性经济大危机的根本解决之道,是各国应重新审视世界经济结构性失衡的原因,建立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各自承担起必要的责任,不能因噎废食,走逆全球化的道路,反对采取壁垒高筑、以邻为壑的政策,应该以开放与包容的姿态,积极寻找国际经济平衡的途径,加强国际间的合作与宏观经济政策协调;6、危机带来的经济长期衰退,单纯地依靠低利率、量化宽松等这样的货币政策是缺乏长期效力的,甚至有可能产生诸多的负作用。纵观上个世纪70、80年代的漫长的滞胀治理历史,层出不穷的学派和五花八门的短期政策措施,都无法让经济彻底复苏,直到90年代信息技术革命袭卷全球,一切都迎刃而解。也许,我们都在等待着新的一场技术进步的救赎,才有可能彻底摆脱这场经济长期衰退的危机。以上这些启示,对原本增长缓力又遭受新冠肺炎疫情冲击、笼罩在衰退阴影之下的全球经济应该有启发与警醒的意义,对正在努力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国际国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的中国来讲,也是有可取之道的。
人无完人,伯南克的思想、理论与行动也都存在比较明显的局限性,例如,他过多地关注金融危机的后果与危机救治,忽略了危机前的预见与预防,过度依懒理论与宏观经济模型,却对现实中的危机后知后觉;他坚决维护资本主义国家利益的立场,忽略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内在矛盾,进而无法了解资本主义国家经济危机的本质特征,从而难以从根本上阻止美国经济再衰退的发生,也无法提出能够真正推动国际经济恢复平衡的政策与协调机制。当然,这些不足并不能否定伯南克作为一名著名的经济学家、前美联储主席在危机经济学上的重要贡献,也不能否定他在大危机来临时行动上的果敢与在历史上的重要作用。用伯南克《行动的勇气》一书中封面的一句话来结束:“在所有危机当中,都会有两类人:敢于行动者,以及惧怕行动者。”
(注和参考文献略)
叶李伟,福建师范大学经济学院,邮政编码:350117,电子邮箱:melody_ye@fjnu.edu.cn。
原载《经济学动态》2022年第10期